2020年9月,习近平总书记郑重承诺“中国二氧化碳排放力争于2030年前达到峰值,努力争取2060年前实现碳中和”。党的十九届五中全会强调,要“加快推动绿色低碳发展”。
中国经济绿色低碳转型已经箭在弦上,但碳排放量究竟如何度量?要不要设定年度碳约束目标?从现在到实现“碳达峰”,再到实现“碳中和”,时间表、路线图怎么定?转型过程中如何应对潜藏的经济金融风险?……诸多问题都还没有明确答案。
2021年全国“两会”召开在即,“碳达峰、碳中和”无疑将成为热词之一。我们邀请相关领域专家,希望对上述问题进行一次系统性思考。
中国金融四十人论坛(CF40)成员、海通国际首席经济学家孙明春在接受CF40研究部访谈时表示,由于时间太紧,全国性的“碳达峰、碳中和”规划可能难以在两会上推出,但希望至少可以提出规划制定要求,并对有关指标按行业、地区等进行分解,帮助形成“碳达峰、碳中和”的时间表或者路径图。
孙明春指出,从现在到“碳达峰”,再到“碳中和”,都需要过程。在制定路线图的过程中,需要考虑到现实情况,减少转型痛苦。在总体节奏的把控上,应该是“前松后紧”。前期以“奖”为主,包括鼓励发展新技术,在能源结构转方面,要增加新能源投资等。到了中期,或应加大“罚”的力度。比如2025年以后,在碳排放控制方面,要有更为严厉的指标和惩罚措施。换句话说,至少要给企业5年的适应和转型过渡过程。
他指出,前期主要是做好基础性、准备性工作,加强全民教育,形成共识,让每一个公民都能节能减排,减少浪费,减少垃圾。
目前来看,要制定年度碳约束目标仍有一定难度,未来一两年的首要工作应该是测量,要能够比较准确地测量出各个行业、各个企业,各个地区的排放量。
近期,一些地方出现将“碳达峰”曲解为“攀高峰”的现象——中国工程院院士、生态环境部环境规划院院长王金南,生态环境部环境规划院副院长严刚此前联合撰文称,“在调研中发现,不少地方认为2030年前还可以继续大幅提高化石能源使用量,甚至还在‘高碳’的轨道上谋划‘十四五’发展规划,攀登碳排放‘新高峰’,达到‘新高峰’后再考虑下降。”
孙明春表示,这种做法是不聪明的,说明其实很多人没有真正理解碳减排要求。反过来讲,还是要加强教育,加强认知,加强培训。
为支持“碳达峰、碳中和”,他建议,金融机构应该提前率先实现“碳中和”目标,起到表率作用。与此同时,还可以深度参与碳交易市场,通过碳市场价格机制的变化,推动全社会的“碳中和”行动。以下为访谈实录。
要充分认识“碳达峰、碳中和”任务的艰巨性
Q1:在推动实现“30·60”目标方面,您最希望在全国“两会”上看到哪些议题或进展?
孙明春:首先,我们都要认识到,“碳达峰”和“碳中和”是一件非常艰巨的任务,挑战性非常高,不容易实现。
因为中国经济还处在中高速增长的过程中,每一份增加的GDP都是增加的碳排放。接下来中国经济增速还将处在这一区间,这就意味着,我们需要在总体经济活动上升的同时降低碳排放。因此,要实现“碳达峰”和“碳中和”,其实是非常具有挑战性的。这要求我们在碳相关技术、能源结构、能耗等方面采取更多措施,尤其是要进行大量投资。
其次,也要认识到,如果没有一个统筹规划并落实到位,那么无论是要实现碳达峰还是碳中和,都是很难的。所以首先要有一定程度的规划,然后有一定程度的强制性手段,同时利用好市场手段和行政手段。
尽管不太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把全国性规划都做得清清楚楚——“碳达峰、碳中和”目标从提出到现在只有半年时间,但至少在“两会”期间,我希望听到各界对于实现“碳达峰、碳中和”这一任务的艰巨性的认同,同时提出我们需要一个规划,并对有关指标进行分解,分行业、分地区去落实,形成“碳达峰、碳中和”的时间表或者路线图。
有了规划以后,大家才有可能实实在在地落实到位,认真推动“碳中和”进程。
实现“碳达峰、碳中和”的总体节奏应是“前松后紧”
Q2:您对“30·60”总体路线图的制定、以及从实现碳达峰再到实现碳中和的节奏设计上有何建议?哪些措施应该在今年去优先落实?
孙明春:实现“碳达峰、碳中和”,与经济增长中的某些要求是鱼与熊掌不能兼得的一件事。
我们一方面需要经济增长,希望人民群众生活条件改善、收入增长等等;另一方面,气候变化对于人类社会也是真实存在的威胁,而且这个威胁正越来越近。
我们不能只顾眼前利益,还要看得长远。在这种情况下,有些牺牲可能不得不做,与此同时,也希望能够尽可能减少转型的痛苦。
因此,在制定路线图的过程中,需要考虑到现实情况。
实际上,我们提出2030年实现“碳达峰”,2060年实现“碳中和”,从大的战略上来讲,这已经是一个很务实的思路了。也就是说,我们不可能从今天开始就让碳排放下降。实际上,未来10年碳排放还将上升,经过这10年的准备和结构调整,才有可能在2030年以后逐渐下降。
具体到实际操作上更是如此。
从现在到“碳达峰”,再到“碳中和”,都需要过程。
我们不可能在2021年或者2022年马上对各个行业开展严厉的控制措施,否则实体经济受不了。换句话说,当前阶段可能更多的是做一些准备性措施,我们还得容忍碳排放继续上升。这意味着从直接可见的指标表现来看,几年内不见得有太明显的变化。
具体而言:
一是做好基础性工作,尤其是不要做一些让后期减排更难的事情。比如,我们在上马煤电或高碳项目时,要慎之又慎。同时,需要解决一些基础性问题,加大低碳减碳、碳采集,碳储藏等方面的科技投入。今后几年,政府、投资机构、学术机构、科研机构等都可以在在这些领域加强投入。这种前期投资可能两三年不见效果,但是一旦研究出来,就可能在后期有助于加速实现“碳中和”。
二是要开始为能源结构转型做准备,主要是初级能源消费方面要做大的转变。
三是要加强全民教育,尤其是针对普通民众,要加强关于气候变化风险的教育,让每一个公民都能节能减排,减少浪费,减少垃圾。
在联合国提出的可持续发展目标里,其中有一项就叫“负责任消费”,也就是说,“碳排放、碳中和”是全民的事情。大家要认识到,不只是企业,实际上每个个体都是碳排放的根源,许多消费活动都会造成碳排放。减少一些消费活动,特别是浪费性的消费,包括粮食浪费等,就能减少很多碳排放。
一旦形成共识,到后期,比如3年到5年以后,再来推动“碳中和”,很多措施推起来就容易多了。
在总体节奏的把控上,应该是“前松后紧”。
前面要松一点,以“奖”为主,做好基础性工作,更多是主动采取一些建设性措施,包括鼓励发展新技术,在能源结构转型方面,要增加新能源投资等等。
到了中期,可能就要加大“罚”的力度。比如2025年以后,在碳排放控制方面,要有更为严厉的指标和惩罚措施。因为那时,我们在技术上已经更有能力去适应经济向绿色低碳的转型。
换句话说,至少要给企业5年的适应和转型过渡期。实际上,“碳达峰”的目标就是给整个中国经济10年的转型过渡期。
未来一两年的首要工作是摸底碳排放量
Q3:您认为国内是否应该制定每年具体的碳排放约束目标?如果需要,应如何设定?按强度还是总量?难点是什么?今年目标定在多少比较合适?
孙明春:现在要制定具体目标可能还有一定难度。
我认为,未来一两年的首要工作是测量,要能够比较准确地测量出各个行业、各个企业,各个地区的排放量。
现在一些行业内也有各种测算方法,但还是需要进行全社会的测算。首先要摸底,摸清我们的碳排放量到底有多少。现在根据不同口径计算出的碳排放量,有的说100亿吨,有的说130亿吨,差异不小。
Q4:“30·60”目标提出后,一些地方出现了“碳达峰、攀高峰”的现象。您对这种现象怎么看?这反映了什么问题?
孙明春:地方将碳达峰变为攀高峰,我觉得这个做法其实是不聪明的,说明其实很多人没有真正理解碳减排要求。
并不是说现在拼命把排放量提上去,将来减起来就容易。真正的减排要求,也不是说你排的多,对你的容忍度就会更高一点。同样一个行业,标准是一样的。并不是现在的存量排放量比较多,将来就给你更大的额度,而是在这个行业里,额度是给定的。你现在多排,将来就要多减。
反过来讲,还是要加强教育,加强认知,加强培训。
金融机构可深度参与碳交易市场
Q5:金融应该如何支持实现“碳达峰、碳中和”?金融系统如何切入碳排放权交易市场?
孙明春:我觉得有几点:
第一,金融机构应该提前率先实现“碳达峰、碳中和”目标,起到表率作用。
一方面,金融机构碳排放量本身不高。据我们测算,我国金融机构碳排放可能仅为全国碳排放总量的千分之三或更低。另一方面,金融机构财务实力比较强。我们也做过测算,金融机构碳减排的成本应该不会超过收入的千分之一,完全是可承受的。
实际上,国外很多金融机构都已经实现了碳中和。全球财富500强里有130多家金融机构,其中约四五十家外资金融机构实现了碳中和,还有很多机构提出要在2030年、2035年实现碳中和。目前来看,已经实现碳中和的世界前500强里面的金融机构,没有一家中资金融机构。海通国际是国内第一家提出要在2025年实现碳中和的。
所以我想,其他国家金融机构都已经实现了碳中和,中国的金融机构完全也有能力实现,那么为什么我们不做个表率呢?
这样做是有其意义的。金融机构自身实现碳中和虽然只是减少了全国碳排放的千分之三,看起来直接意义不大,但是有很重要的间接意义。
因为经济中有很多服务类行业,和金融机构一样,它们的碳排放量也不高,而且财务上也有实力。比如信息行业或很多高科技企业,对它们来讲,要实现碳中和其实也不难。如果金融机构带头,其他企业都跟上的话,实现碳减排的量就不只是千分之几、百分之几了,可能会更高。
第二,金融机构可以深度参与碳交易市场,通过碳市场价格机制的变化,推动全社会的“碳中和”行动。
金融机构要实现碳中和,不可能完全不排放,最终有一些排放可能需要通过碳抵消或购买碳信用来实现,这就会增加碳交易市场的需求。
现在国内有8个地方性碳交易市场,但是交易量都很少,而且价格差异很大,与欧洲和美国相比,整体价格也比较低,其实主要原因就是没有足够的需求。如果金融机构能主动去购买,可以带来更多需求,把市场搞活,推高碳交易价格。
实际上,碳价上升是给减碳企业、绿色企业的市场性补贴,有助于鼓励企业减排,增加绿色产出;另一方面,也将增加高碳企业的成本,促使它们减少排放。
碳交易市场本身也可以是一个金融市场。除了作为买方进入碳交易市场外,金融机构其实也可以逐渐参与进来做市,可以提供衍生品,像碳期货、碳期权等等,还可以做碳基金,向机构投资者甚至零售投资者发行。当然,这些要等整个碳交易活跃到一定程度以后,才做得起来。
我个人认为,碳交易未来将是一个很大的市场,需求会很多,价格也会涨。应该讲,碳信用是一个好的投资产品。
除此以外,还有绿色债券、绿色贷款,ESG投资等等,这些已经在做的事情,都是金融支持“碳达峰、碳中和”的途径。金融机构在气候相关投融资方面有很多生意可以做,这个趋势在全球已经很明显。
研究“底层资产” 避免绿色泡沫
Q6:在走向碳达峰、碳中和过程中,如何应对潜在的经济增长压力和金融风险?
孙明春:从金融机构角度来讲,主要面临的是气候变化带来的间接风险,比如海平面上升、恶劣气候变化等,可能造成很多相关公司、行业的资产减值。
碳中和目标提出后,未来对煤炭等化石能源相关行业的需求可能会大幅减少,这些行业可能面临破产倒闭的问题,由于行业本身有风险,给它们提供融资的金融机构也面临相当大的风险。对此,大家要做的是密切关注,未雨绸缪,提前做好准备。
从到碳达峰、再到碳中和,期间10年、30年的时间跨度,也是为了给相关企业和金融机构、包括劳动者,以足够的时间来转型、消化。
Q7:近期环保型公司估值过高的问题引起关注,一些分析师担心绿色泡沫的问题。您对此有何思考?
孙明春:过去一年,无论在中国还是美国,跟新能源相关的、跟环保绿色相关的很多上市公司,股价确实涨了很多倍,有的3倍、5倍,甚至8倍、10倍的也不少。
我觉得这首先基于投资者对未来整个绿色转型的期待,反映了市场投资者对趋势的认同,希望提前布局。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投资者要认真区分,到底哪些是泡沫,哪些确实是有前景的,不能一概而论。
举一个例子,比如关于什么样的技术是绿色技术,是不是所有的太阳能公司未来都很有前景?我觉得这也不一定。因为我们相信,为了实现“碳达峰、碳中和”这些目标,必然需要在技术上做出巨大进步和突破。在这个过程中,现有的一些绿色技术有可能会被淘汰。
太阳能在过去的十几年里经历了多次技术更迭,老一代的技术虽然也贴着太阳能或新能源的标签,但实际上它的技术并不一定可持续,有可能只是一个阶段性的技术。如果这些上市公司价格过高,未来其实不一定能够兑现,关键取决于这些公司在技术方面能不能跟得上。
大家还是要做好自己的功课,通过对底层资产的认真分析,来做投资决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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