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3日下午5点多,海宁龙洲印染公司一个污水罐的突然坍塌,造成9人去世。灾难背后,是一个工贸城镇难以走出的亡羊补牢式环保困境。
生产高峰的致命事故
12月份的浙江海宁正处在一年当中最冷的季节,但许村镇的窗帘生意赶上年前国内外的几个购物节,正是最红火的时候。下午4点半,接待完一天重要的客户后,张初把海宁国际家纺城里窗帘门市的生意交给了店员打理,穿过那条纵贯上海和云南瑞丽的国道沪瑞线,准备回到家纺城西侧一公里的家中给自己上小学的儿子准备晚饭。
这是典型的许村镇家庭妇女的一天,家纺是全镇的支柱产业,据海宁市政府官方网站介绍,常住人口约11.2万人的许村镇超过半数人从事家纺的生产销售行业,目前家纺产品在国内市场占有率高达35%。
和往常的景象没什么不同,国道上满是准备发货的大车。“这边一般都是小企业,厂房面积不大,大部分公司都是挑员工们离开后院子相对空旷的时候发货,大多数企业下午5点半下班,因而这个时候等待的大车最密集。”张初告诉本刊。
不到5点,她买好了菜,回到家中。就在切好了菜准备炒的时候,她听到外面传来“砰”的一声闷响,紧接着家里停电了。她刚开始以为是距离家里更近的一家热电厂出事了,因为此前总是能见到这家厂偷排黑烟,但走出门外,她很快注意到一片蒸汽从另一侧的空地上升腾起来,接着一股臭鸡蛋的气味扑过来,整个街道马上乱了,“往家赶的,打电话的,接小孩的,都动起来了。”
她拍摄的一段视频显示,一股股的蒸汽从田野尽头升起,并不断传来轰鸣声。然后她看见微信群里有村民说,“好像是龙洲厂炸了。”
张初起初并没琢磨明白是怎么回事,龙洲印染是当地最大的一家印染企业,其前身为创办于1983年的村集体企业许村印染总厂,现在是一家员工超过500人,年产值3亿的大企业,“出事的也是污水处理厂区,离着生产车间那个园区有500米,按道理锅炉什么的也不在那边,怎么会爆炸呢?”然后就看见有那边的居民跑过来,说是污水罐坍塌碰到了蒸汽管,蒸汽不打紧,但“污水罐压着人了,赶紧去救人”。
对于龙洲印染园区里的人来说,灾难是突然间发生的。陈锋当时正在这片园区给一个小厂装货。因为海宁市前两年打击没有生产资质和环保设施的家庭小作坊,很多规模较小无法自建厂房的企业只好选择租用大企业闲置的厂房,龙洲印染的污水处理园区内,还有闲置厂房租给了另外三家布艺厂。大约下午5点15分,正在仓库里搬布料的陈锋也是听见“砰”的一声,“然后不到一秒钟,十五米高的污水罐连带着污水就从房顶劈头盖脸直接砸下来了,气味非常恶心。”他被压在木板下,自己用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把木板推开爬了出来,但是已经十分难受,感觉站不起来了。
刘群的弟弟以及怀孕的弟妹也在厂里打工,他说起初听说是污水处理厂区出事的时候,本来以为不会出多大的事,但很快就在微信群里看到越来越多的失踪人口连同现场照片被汇总起来。人们逐渐意识到,是一个15米高、宽度超过4间厂房、存水量据称可达数万吨的不锈钢水罐,径直砸向了园区。
赵宇是最先到达现场的救援村民之一,他描述了现场艰难的救援状况,水深及膝,地面满是粘腻的污泥和破碎的砖瓦,两间厂房都被压垮了,空气也让人感觉很不舒服。“大家靠肩背手挑进展得很慢。”海宁潮乡应急救援队副队长沈寺杰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也称,当天救援主要有几个难点,一是现场断电后,救援队照明设施不太够用;二是因为楼房垮塌严重,只能一点一点往外搬。
救援一直持续到次日凌晨3点,刘群的弟弟最终在3点时被发现,夫妻二人均不幸遇难。据浙江省应急管理办通报,截至12月4日早晨,22名失联人员已被全部找到,事故造成9人死亡,另有4名重伤员在医院救治。
处罚不断、升级不断的印染厂
事故现场,被撕裂的厌氧污水罐罐体钢板约有2厘米厚,一位老人说:“这么厚的罐体怎么会出事呢?”
网上一份公开资料显示,2017年5月,海宁市龙洲印染有限责任公司的污水及锅炉改造项目申请,此次出事的厌氧污水罐,正是在这次投资中兴建的。在省发改委组织的专家评审会上,一致通过,成为浙江省内印染行业唯一通过2017年中央预算内投资的项目,来源全部为企业自筹。龙洲印染有限责任公司副总经理黄高荣2017年在接受海宁当地媒体采访时称:“这个调节池原来的容量是800吨,通过改造,现在是4500吨;而厌氧池也从原来的六千吨增加到三万吨。”两个池子容量均扩大了五至六倍。
附近另一家印染厂的负责人徐凯告诉本刊,印染企业最主要的污染物就是水污染,印染的污水处理是一项系统庞杂的工程。从生产线流出的污水,通过管道,进入污水处理区,首先流入调节池里。从调节池出来之后,污水便流进了厌氧池,进行沉淀、生物和化学降解,达标后才能排入市政管网系统进入城市污水处理站进行二次处理。“这几年环保高压,所以龙洲厂要不断扩建环保设施。”徐凯说。
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引入窗帘生产开始,当地人一步一步将许村镇建设成浙江省家纺出口基地、全国重要的家纺产业集群,也是全球最大的大提花面料生产基地。仅仅是一个镇,但凭借着距离杭州40公里不到的车程,这里的房价将近2万元一平米。
在地图上,以村为单位,纺织厂、布艺厂、印染厂星罗棋布,张初告诉我,村里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土地管理不规范时,就已经把大量土地变更了土地性质,长租给了这些企业主,她们家门口的土地几乎是村里唯一仍然保留为耕地的土地,然而这些分散的企业同时为企业的发展壮大带来了困难,比如,村里并没有一个完整的产业园区,也没有集中的污水处理设施,部分企业要挤在龙洲的污水处理园区生产。
“某种程度上,环保投入与经济效益对于民营企业来说是矛盾的。”徐凯说。村里小型的印染厂,这些年因为环保关掉了60%以上,而对于龙洲这种规模的企业虽然暂无关闭担忧,但他们的问题是,“大型环保设施,在已经发展了20年的乡镇上没有建设的空间了。”
徐凯称,厌氧处理时有厌氧池和厌氧罐两种处理方式,他知道原来龙洲厂是有一个厌氧处理池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次改造中拆除了,最终选择了厌氧罐的方式。
他推测,最大的可能性是因为园区总面积有限,“达到同样的处理容量,厌氧池很显然占地面积要更多,而厌氧罐可以则有机会向天空要空间,但是它最大的问题就在于,罐体重心偏高,如果有设计或者建造的问题,就会有倒塌风险。”
徐凯同时称,像龙洲这样的公司,“环保设施从设计到审批都是需要环保部门批准的,都是一些经过资质评定的部门参与,按道理不应该出现类似事故。”12月5日,海宁市环保局接受本刊采访时称,他们只负责环评,以及对排污情况进行监测,具体的环保设施建设和使用无法做到全程监管。
在此次事故之后,有媒体通过国家企业信用信息公示系统注意到,龙洲印染有限责任公司此前曾多次受到行政处罚。其中,2015年6月,其因“货物经营者不按规定维护和检测运输车辆”被海宁市道路运输管理所处罚;在2017年10月和2018年7月,该公司又相继因超标排放废气、超标排放废水被海宁市环境保护局处罚;2018年8月,因未如实记录剧毒化学品、易制爆危险化学品数量和流向被海宁市公安局处罚。
在采访中,不少当地居民表示,尽管在此次事件之前没有出现过大型安全生产事故,但是当地企业偷排的事情在持续不断发生,空气中即使在平常也能闻到化学品的味道。张初展示给本刊的一张地图显示,在一家幼儿园周围,遍布着一家火电厂、两家印染厂和两家纺织厂。当地居民曾经依靠致富的纺织业,如今成了这座现代工贸城镇的环保困境。
原标题:海宁污水罐坍塌事故:工贸城镇的环保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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