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酸已经成了南赵扶村许多人的“生意”,只要给钱,“谁都可以领着来倒”。这门生意带来的代价已经让政府开始重视。从2014年3月开始,大城县政府就对砖厂渗坑进行治理,但污染的反弹与治理不当有关系。“碧水源公司也没有认真治理,他们也就是想骗政府的钱。”
河北省廊坊市大城县南赵扶镇存在17万平方米和3万平方米两个工业污水渗坑,航拍的污水渗坑呈红黑色。图|CFP渗坑边的村庄
“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村里人都怪我,当初不该建这个砖厂。”孙少锦低着头,若有所思。他曾是河北省大城县南赵扶村的党支部副书记。1981年,在他的主持下,南赵扶砖厂开始筹建,他是砖厂书记。
孙少锦今年69岁,瘦高,长期的农村劳作使得他肤色黝黑,看起来硬朗而有棱角。他口中的“大事”,正是最近被媒体和社会广泛关注的“渗坑污染事件”。
2017年4月18日,一家环保机构披露,在河北省廊坊市大城县和天津市静海区内,“潜藏”多处工业污水渗坑,最大一处面积达17万平方米,或已对当地地下水安全造成威胁。
第二天,环保部在其官方微信公众号“环保部发布”发表声明,证实消息属实,并称环保部会同河北省政府组成联合调查组赶赴现场进行调查。4月21日,环境保护部环境监察局局长田为勇表示,“无论渗坑怎么形成的,历经多少年形成的,都是在非法排放污染物。这种行为从国家层面要严厉打击,环保部对此类问题将发现一起严肃处理一起,绝不姑息。”
渗坑是指挖在庭院地面之下用以排出地面积水或管道污水的坑。而上述17万平米的大坑,就在孙少锦所在的南赵扶村,其精确的面积是16.98万平方米,为砖厂取土烧砖所造就的。此外,村里原化肥厂的位置还有一个3万平方米左右的渗坑。
1982年,南赵扶砖厂建成。一直到2016年污染企业整顿,砖厂才停工。取土留下的大大小小的坑密集地分布在村子里,像极了一处处伤疤,占据了南赵扶村上千亩耕地,占村里耕地面积的三分之一。“村里人对砖厂深恶痛绝,它毁了我们村。”孙少锦说。
“公开的秘密”
2017年4月20日,河北省地球物理勘察院技术人员李明(化名)接到了一项紧急的任务,到南赵扶村进行测绘。活很急,他得到的指令是“带着家伙马上走”。在以往,他们需要先派人来勘查一下现场,才会准备出发的物品和工具。
李明和7个同事,带着两辆声纳测量船和测量设备赶到了现场。这个具有甲级资质的测量单位以前也测过一些大坑的深度,以知道多少土方能够将坑填平。但这次任务跟以前不同,他们要评估污染的水量。
周遭的环境让李明有点吃惊。此前,他已经看过相关的新闻,但污染的程度显然比他想象中严重得多:渗坑距离公路接近两公里,黄土漫天,周围全是荒废的农田,只有远处能够看到一排杨树林,完全没有春天的样子;靠近土路的一个渗坑,寸草不生,岸边的泥土已经呈铁锈色,空气中的味道刺鼻异常。“这个坑挨着路口,倒酸的人可能更愿意往这里倒。昨天有技术人员说,这个坑水的pH值是2,就是强酸了。”
考虑到作业保护,他们戴着橡胶手套,腿上穿着皮制隔水衣,每一个举动都小心翼翼的。“我们从来没有做过这么高级别的防污措施。”以往的时候,遇到有水的坑,他们还愿意玩玩水,“现在皮肤都不敢露出来”。
根据要求,李明等人要在一天内将坑里的水量测量完成。这对他们来说有点不太现实,17万平方米的大坑被土垄分割成大大小小的坑,很多都不连通。每更换一个新的测量点,他们不仅要搬船,还要重新调试仪器。出于节约时间的考虑,他们中午饭也只是每人分了两个驴肉火烧,喝了点水。
当地官方消息显示,河北大城县的渗坑污染,系旺村镇马六郎村李永奎、李锡展两位村民于2011年至2012年,将从外地拉来的废酸倾倒进坑塘所致。2013年3月,大城县政府部门接到群众举报后,将李锡展抓获归案。大城县政府称,经调查,犯罪嫌疑人李锡展供述倾倒废酸3吨,李永奎倾倒废酸3.1吨。
南赵扶村村民徐俊强对于废酸倾倒的印象与此吻合。2010年左右,他曾在砖厂拉砖补贴生活,每天早上去一两次。“当时,还没有觉察到有人来这里倒酸。”2012年之后,倒酸却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村里人偶尔能碰到运输车开往砖厂去。“车牌都是河北的,1万多块钱可以倒30吨左右。”
在企业将废酸处理到pH值符合要求的前提下,按照市场价,处理一吨废水需要3000元左右的费用来计算。30吨废水需要污水处理费用接近10万元。
事实上,废酸倾倒在河北是颇为普遍的现象。检索中国裁判文书网可以发现,从2013年8月至2017年3月,一共有1369个与“渗坑”相关的判决,其中有433起案件由河北省法院做出判决,占了总数近三分之一。“2013年抓获李永奎、李锡展之后,偷倒废酸的事件仍有发生,我们一直有抓到犯罪分子。”河北省环境监察局三队队长戎立负责现场的紧急指挥,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河北省公安厅甚至因此组织了民间环保警察,对危险废物的产生环节、运输环节、处置环节加强管理。
据报道,由于渗坑的恶臭,南赵扶村村民一度组织了抓罐车小队,半夜驱赶来倒污水的罐车,但并没有起到多大作用。
GoogleEarth的卫星图显示,2010年,渗坑区域还并未大规模出现;到了2012年,污水渗坑已经出现并初具规模;2013年以后,渗坑面积不断扩大,最终达到目前的规模。
渗坑的存在已经极大影响了南赵扶村村民的生产和生活。徐俊强说,砖厂会将水排往村里的白马河。以往村里人都是靠白马河灌溉。污水进了白马河后,浇灌的土地,庄稼都死了。徐俊强的8亩庄稼地,现在基本靠天吃饭,不敢再进行浇灌。
村里人也开始担心自己饮水的安全。很多人不再敢喝井里的水,有的人家装了净水器,有的则从五六公里外的县城买桶装水,只有洗衣服、洗澡才用井水。
渗坑污染的事情被关注后,恐慌进一步侵袭着村子,村民仿佛成了惊弓之鸟。很多人会掐上手指算算,又有谁得了什么病,谁又死了。经常有人会跑到渗坑前转上一圈,冲着土地骂上两句,“这是祸害子孙啊,以后都要绝后啊。”他们将期望寄托在一批批赶来的媒体身上,诉说、领路、提供各种帮助。
2017年4月,河北省大城县马六郎村西北角,一座可见多个罐状容器的院子。村民表示,此处即是李锡展的酸厂。图|CFP
谁的责任?
关于究竟是谁将倒废酸的人引入村子,村民间有着各种各样的说法。其中一条是来自南赵扶村微信朋友圈的举报信。举报信说,村民孙文正是渗坑偷盗的引路人,外地拉污水的大车以每车3000元的价格雇他找大坑。
村里人对于孙文正的怀疑有着自己的依据。2013年,孙文正曾参与化肥厂渗坑污水的处理。举报信声称,孙文正在参与治理的过程中与排污企业或者个人勾结,“前边治,后边倒”,才造成“水质反弹严重”。
“这是诬陷。”在孙文正看来,渗坑污染的根源,与原来的南赵扶村村主任齐建嘉将砖厂承包出去有关系。按照他的说法,2013年,齐建嘉将砖厂承包给自己的亲戚,“在砖厂附近倒酸,如果不征得承包人同意,谁敢去?倒酸对砖厂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也有其他的说法。一个村民表示,倒酸已经成了南赵扶村许多人的“生意”,只要给钱,“谁都可以领着来倒”。
不管如何,这门生意带来的代价已经让政府开始重视。大城县政府向《中国新闻周刊》提供的一份资料显示,大城县人民政府曾于2014年3月选定龙淼公司对砖厂渗坑进行治理;选定廊坊碧水源水处理技术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碧水源”)对化肥厂渗坑进行治理。
化肥厂渗坑第一次治理的时间是2014年4月至当年7月,工程总价款为55万元。按照合同约定,治理完成后,水的pH值达到6~9之间,色度≤50,无异味。合同签订后,南赵扶镇政府分别于2014年4和7月交付廊坊碧水源公司人民币10万元及5万元。
治理之前,碧水源公司总经理王卫华曾到渗坑前考察,他回忆,当时渗坑水呈黑绿色,有强烈的刺鼻味,pH值有4点多。渗坑污染源是酸、重金属和磷。
从最初的治理开始,孙文正就被聘为现场治理的工人,他以及另外一个村民和碧水源派来的技术员将大坑划分成三个部分,用土垄隔开。治理采用的方法是生化法,过程十分简单,即是撒生石灰中和酸碱度:先把小坑污水抽到大坑,将污泥用推土机推到角落,投入石灰粉。每天工钱150元。
第一阶段治理完成后,县环保局监测站验收合格,并出具了报告。然而,到了8月底,坑内水质开始反弹。2014年10月23日,南赵扶镇政府又与廊坊碧水源签订了《关于南赵扶镇化肥厂渗坑治理的补充合同》,约定在补充合同签订后45日内廊坊碧水源治理完毕。补充合同签订后,南赵扶镇政府随后付给碧水源10万元。
2015年11月,南赵扶镇政府要求碧水源进行二次处理。根据大城县政府提供的信息显示,2016年9月,水质再度反弹。
徐俊强说,反弹与治理不当有关系。他表示,后来,投石灰粉的基本处理方式也得不到保证。原因是和他们一起工作的技术人员被碧水源解聘,剩下的工作完全是他和另外一个村民负责。“我们主要是按照碧水源公司的要求处理,不负责技术工作。干活的时候,我负责招人。碧水源公司也没有认真治理,他们也就是想骗政府的钱。我们做了3年,最长的时间没有超过20天。都是干一两天,歇十天半个月。”
碧水源公司总经理王卫华否认了技术人员不在现场的说法。王卫华将治理效果不佳的原因归结为“经验不足”。他声称,尽管对污染渗坑进行考察,但无论是政府还是公司,均未对渗坑污染情况进行准确评估,更没有预料后期的多次反复。他还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后来公司提出了进一步的处置方案,但被政府拒绝。
孙少锦觉得,问题的根源还是在砖厂上,“如果没有砖厂,就不会有大坑,没有坑,南赵扶村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砖厂,是南赵扶村的第一家企业,那时,村里还是集体合作制。“当时我们就想找个事情,帮助村里致富。”1984年,砖厂的营收就达到50万元左右。砖厂建立起来后,孙少锦只做了三年厂长书记,就辞职了。“贪污腐败太严重,很多政府里的人来村里拉砖,不给钱。今天要这,明天要那。”
后来,由于经营不善,砖厂转为个人承包。承包人每年付给村里16万,村里一年给予20亩地,作为烧砖用土的来源。就这样,村里的坑越来越多。
上世纪90年代之后,在这些坑边开始有了新的企业,包括磷肥厂、化工厂。这些早年留下的坑成了最好的排污点。后来,企业相继倒闭,土地被电镀厂租用。电镀产生大量的污水,直接排入坑内。
直到一两年前,在河北关停污染企业的大背景下,电镀厂才被关闭。2016年,砖厂也被强行关闭,留下来的,只有盛满污水的大坑。
2017年4月23日,廊坊市委、市政府在大城县召开了南三县(霸州市、文安县、大城县)生态环境综合治理大会,在会上,相关负责人声称,霸州市、文安县、大城县渗坑问题、散乱污问题突出,必须要迅速开展专项治理。
在孙少锦看来,砖厂的发展是南赵扶村在工业发展背景下的一个写照,贯穿了南赵扶村的始终。“在大城,污染企业一直是偷排偷放,这是传统。大城只是一个缩影,不能将所有矛头对准大城。”大城县的一位工作人员如此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
地表下水流结构及方向示意图。图|网络
90万的环评许可证
渗坑、渗井排放,一直是河北环保治理的重点管辖方向。
2013年,环保部在开展华北平原排污企业地下水污染专项检查时发现,有55家企业存在利用渗井、渗坑或无防渗漏措施的沟渠、坑塘排放、输送或者存贮污水的违法问题。
同年,河北省环保厅在全省组织开展了以地下水水质异常和群众反映强烈的区域为重点地区,以利用暗管、渗坑、渗井或旱井排放废水企业为重点目标的专项检查,查处了存在渗坑污染隐患的企业38家,并通报了6家企业存在利用渗井、渗坑进行违法排污问题。
但这样的治理似乎没有达到好的效果,尤其是在乡镇基层。
就在大城县加紧处理渗坑污染的同时,距离大城不到50公里的河北文安县也在紧锣密鼓地忙碌着,他们并不是想借鉴经验教训,而是试图掩盖企业排污造成的污染。
和南赵扶村的渗坑排污不一样,位于廊坊和保定交界处的文安县张青口村,一直是依靠深井进行污水排放。因为村里井水污染,村民只好到村外三公里处重新打饮水井。
张青口村挨着大清河,隶属于雄安新区。从2003年开始,村里人先后发展起电镀作坊,最多的时候有30多家。从各地拉来一车车黑色的部件,从镀锌厂经过酸洗后就成了白色。电镀厂投资不高,只需上百万元,每年即可获得纯利润两百万左右。
宋飞(化名)站在大清河边,紧张地督促工人往河里投撒石灰粉。河水被拦成两段,没有采取措施的部分呈红褐色,撒入石灰粉的则为墨绿色。仅三天的时间,他们隔出来的一条十多米河段已经撒了价值10万元的石灰粉。
大城县渗坑事件被媒体报道后,文安县环保局紧急召集张青口村的电镀企业开了个会,主题是谈论污水治理的问题。县环保局局长在会上发表了讲话,内容简单、直白,即企业举手表决是否自愿出钱治理污水;如果不愿意,政府将出钱治理,但会首先查处不合格的企业。
张家口村现有电镀企业接近20家。宋飞很少会用“企业”来称呼自己的公司,“实际上就是个手工作坊,没有营业许可证,就是自己干,也不用交税,只要让环保局等部门的人满意就行。”宋飞的电镀厂已经做了四五年,他在河边搭了个两千平方米的厂房。业务主要面向距离村子只有90公里的天津。
原本,他们的污水处理后是直接排向企业内部的深井里去,很难被发现。最近,大清河上游放水,水流过企业附近的渠道,被污染的土壤浸泡在水中,迅速显露了出来。“电镀用水量很大,一天排放的污水有10吨左右,都是直接排,谁都没有污水处理设备。”
让环保局等部门满意很简单:钱到就行。在文安县,有两条不成文的规矩。“一是企业建成开工后,环保局会直接找过来,问你要不要办环境许可证,他们也将其称为环评。只要出90万就可以办理成功,这些钱环保局、工商、发改委几个部门分。如果不办环评,政府就会经常来查,要不停地送礼给钱。”
宋飞办理了一个环境许可证,每年过年的时候还要给各个部门相关人员送礼,累计5万元。“这样一来,一旦有政府部门过来检查,环保局就会提前通知,我们就会停电锁门,村里有许可证的有四家。”
5年来,宋飞迎来送往过无数次的检查,这次他觉得事件性质可能有点严重,光县长和常务副县长就往河边跑了两三次。“完了,感觉干不下去了。”他瞅着眼前的大清河,有点着急,“环保局让我们先处理,说只要能检查合格就行。治理后水质没有问题还好,要是有问题,谁都跑不了。”
原标题:环京超大污水渗坑调查:公开的秘密 给钱就能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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