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毒地”事件调查：用500名学生去检测一块地的代价

如果没有“意外”出现的话，按照计划，江苏省常州市新北区的通江路和辽河路交叉口，将建起一栋大型的购物中心，成为常州新北区人民政府招商引资工作中的一大政绩。围绕着这栋购物中心，还有数栋商品住宅拔地而起。这个距离常州新北区政府不到三公里的地段本可以按照规划成为黄金据点。

就在这个交叉路口的西南侧，常州最好的中学之一常州外国语学校新址就选定在这，新址于2015年9月开学启用，在常州外国语学校的西侧，则是于2012年选址开办的常州天合国际学校。常州正在建设的地铁一号线就从这两所优质教育资源的北边穿过，附近的地铁站龙虎塘原本计划在三年后开通。

这是菲律宾华裔首富施至成在常州精心挑选的地块，2013年，施至成执掌的SM集团与新北区政府达成协议，准备在通江路和辽河路的交叉口，也就是常州外国语学校的北面，三江口地块上建造一个大型购物中心和城市住宅集为一体的商业综合体，占地19万平方米，总建筑面积约43万平方米，整个投资为2.9亿美元。

但在2016年4月17日这一天，所有计划被打断，代价是：启用不过200余天的常州外国语学校近500名学生被检出血液指标异常、白细胞减少等症状，个别学生被查出淋巴癌、白血病等恶性疾病。

当天，央视报道了上述消息，并披露常州外国语学校北边的化工厂旧址环境检测结果显示：该地地下水和土壤中的氯苯浓度分别超标达94799倍和78899倍。

水土中氯苯浓度严重超标数万倍的化工厂旧址，位于常州外国语学校一路之隔的三江口地块。三江口地块位于常州市新北区龙虎塘街道，地块包含江苏常隆化工有限公司常州农药厂，常州市华达化工厂和常州市常宇化工有限公司原厂址，场地总面积约为26.2公顷。原本SM集团进驻常州，计划建造的购物中心正位于三江口地块上。

2016年2月，受常州市环科院委托，常州市环境监测中心组织了常隆化工地块的土壤修复调整工程竣工验收，由南京农业大学、苏州市环境科学研究所、常州大学的专家组成专家组，对修复调整工程进行勘察后，得出结论：“工程已达到预期环保治理效果，空气质量检测达标。”

同一个地块，为何环境检测结果出现如此悬殊?是什么动力驱使一块被认定为“必须实施修复的污染场地”在正式开始修复工作不过三年后，与其仅一条马路之隔的土地便被正式投入使用?

三江口地块

经济观察报调查得知，三江口地块土壤修复项目施工管理方为常州黑牡丹建设投资有限公司，其母公司是上市公司黑牡丹(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后者的控股股东是常高新集团有限公司。常高新集团是常州新北区国有企业，成立于1992年，20多年来，常高新集团承担的建设开发任务遍及住宅、市政工程、园区建设、城市配套等各个领域，与常州新北区的发展紧密联结，是当地政府进行投资建设的载体。

4月22日，黑牡丹(集团)股份有限公司董事会办公室回复经济观察报称，“鉴于环保部与江苏省政府已成立联合调查组就常州外国语学校相关报道涉及的事项进行专项调查，一切情况以调查组的调查结果为准。”

黑牡丹(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副总裁周明在回复经济观察报的邮件中强调，常州黑牡丹建设投资有限公司是上市公司黑牡丹(集团)股份有限公司的下属子公司，系常隆地块土壤修复项目的“施工管理方”，非“施工方”，负责项目招投标、合同管理和日常的施工管理等工作。黑牡丹建设严格按照国家有关法律法规的要求，协同相关专业机构进行施工管理。

2013年，三江口地块土壤和地下水修复工程项目公开招标，包括北京建工环境修复有限公司、江苏上田环境修复股份有限公司在内多家企业参与投标。记者从新北区环保局了解到，三江口地块土壤修复方为江苏上田环境修复股份有限公司，监理公司为江苏嘉越工程项目管理有限公司。不过，记者致电江苏上田环境修复股份有限公司技术团队核心成员时，遭到了否认和回避。

记者调查了解到，2013年8月，常州市环境科学研究院为三江口地块土壤和地下水修复工程项目提供环境技术咨询服务，根据土地开发利用性质，即商业和住宅用地，确定了地块土壤和地下水修复范围以及关注污染物的风险控制目标值，并由此开展常隆化工地块土壤污染和地下水修复技术方案研究，最后确定修复技术路线为污染土壤采用“异位—资源化利用+局部区域隔离”的修复方法，污染地下水修复采用“原位化学氧化”的修复方法。

常州市环科院成立于1984年，是常州市环境保护局直属自收自支事业单位，2001年，从常州市环境监测中心站分离出来单独设立。其在三江口地块土壤和地下水修复工程中的主要职责包括：污染场地修复范围加密调查;修复范围的勘定;土壤修复和污染地下水修复效果监测;修复过程和处置过程中的大气监测;运输过程的智能监控;工程环保验收;地下水污染长期监控等工作的组织与技术服务。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环境修复专家告诉记者，“早期的土壤修复工程都做成了土方工程，没有把健康风险评估、质量控制、工程监理考虑在内，真正的土壤修复进入常规是在2010年前后，以前环保部也没关注到工程监理的问题，2012年才开始组织人员培训。”

为了保证环境修复质量，工程实施中的全程监控是非常重要的步骤。常州环科院在2012年的工作成果中也曾提到，通过监管不仅可以保障地块修复工程质量，有效避免了修复过程中的二次污染，而且可便于对整个施工过程的监督。

“毒地”代价

2015年9月，与经修复不过200余天的三江口地块仅一条马路之隔的常州外国语学校的新校址迎来了首批学生。不过，开学后，陆续有学生出现环境异常反应。三江口地块土壤修复项目因此陆续遭到学生家长的投诉。

2015年年底，三江口地块上三家农药化工厂中规模最大的常隆化工遭到了来自前员工徐立雄的实名投诉，徐立雄称，常隆在搬迁过程中曾将大量危废品埋于地下。常隆化工“藏毒”的问题受到了环保部督察组的关注。

2015年12月，常州市新北区环保局要求污染地块的修复工程立即停止施工，并下达了期限责令整改通知书，该污染场地调整了土壤修复工程，采取应急措施，对污染场地覆盖粘土进行封盖。

2016年1月，常州市政府被迫调整了该地块的土地使用用途，原来的商住用地用途改为了绿化用地，春节后，按生态修复方案实施地块绿化。至此，曾为当地国土局重点推荐的黄金地块，今后只能作为绿化用地。

2016年2月，受常州市环科院委托，常州市环境监测中心组织了常隆化工地块的土壤修复调整工程竣工验收，由南京农业大学、苏州市环境科学研究所、常州大学的专家组成专家组，对修复调整工程进行勘察后，得出结论：工程已达到预期环保治理效果，空气质量检测达标。

记者调查了解到，在对常隆化工地块验收监测过程中，常州市环科院曾委托常州市环境监测中心进行环境空气质量检测，其中包括周边敏感保护目标检测，此次受污染影响的常州外国语学校就曾设了三个检测点位。但这三个监测点位并没能检测出任何异常。

一份常州市环境监测中心针对此项目做的监测报告中显示，监测因子包括酚类、苯、甲苯、苯胺、非甲烷总烃、总悬浮颗粒物、臭气浓度，监测频次为2次，由常州市人居环境检测防治中心提供的检测结果显示，各项数据均达标。

此前，针对常隆化工地块的土壤修复调整工程验收技术方案，四位专家组成的专家组曾给出意见，建议“强化场地土壤修复工程完工后的环境空气质量控制验收，规范环境空气质量验收监测方案”。

在常州新北区环保局提供的一份《常隆地块土壤修复调整工程验收检测情况介绍》中提到，根据《方案》要求，此次验收必须对场地相关的部分特征污染因子进行监测，监测项目包括多种有机挥发物(VOCs)，包括苯、甲苯、氯苯等污染物，基本涵盖了该场地的特征污染因子。监测结果表明，环境空气中的特种污染物基本未检出，个别检出指标远低于表一所列的标准，且三个采样点无明显差异，工程已达到预期环保治理效果。

中国环境科学研究院大气污染控制技术研究中心高级工程师刘宇告诉经济观察报，“做污染场地及周边的环境监测时，主要会根据场地的污染特征，来选定检测因子，但这里对高度致癌物的监测工作做的可能还是比较少，同时，也有可能是监测设备的缺陷和方法上的缺陷导致没监测出来”。

这份并未监测出任何异常的监测报告成为专家评审的重要依据，专家组给出的验收意见中称“该工程实施程序规范，完成了既定修复任务，达到了土壤修复技术方案调整报告的相关要求，专家组建议通过验收”。至此，常隆化工地块的土壤修复验收材料齐全，今年2月15日，常隆化工地块土壤修复调整工程通过了当地环保部门的验收。

事实上，早在2014年，距离稍远的常州天合国际学校的上课学生也曾出现过环境适应性反应，三江口地块的土壤修复工程遭到部分学生家长的投诉。当时，常州新北环境监察大队曾视察现场，要求施工单位立即停工，并派人对现场空气进行抽样检测，检测发现空气中主要污染成分是氯苯、二氯苯、甲萘胺，但监测发现，这些指标都在国家标准范围之内，未检测出任何异常。

使用的前提

近些年，随着常州市行政中心北移，三江地块升值潜力较大，原有的化工企业搬迁腾地后，曾为2008年常州土地市场推介地块，该地块原规划为商住用地，以净地方式出让。

据了解，2008年前后是常州市产业结构转型和化工业整治的重要时期，一批老工业企业先后搬离主城区，三江地块上原有的三家化工企业就在这一年搬迁腾地，常州市的工业污染场地调查也从这时开始起步。

2012年，常州环科院完成全市首批35家关停化工企业原厂址土壤污染调查，其中就包括对三江地块的污染调查。2011年3月，受常州市新北区政府委托，原常州市环境保护研究所对常隆地块内的土壤和地下水的污染情况进行了调查和风险评估，评估结果表明常隆地块土壤和地下水环境污染较重，用于商业开发的环境风险不可接受，必须对污染场地实施修复。

但三江口地块的土壤修复工作直至2013年才真正开始，2013年，SM集团与新北区政府达成协议，准备入驻三江口地块，建设商业综合体。

三江地块的土壤修复对政府部门来说是一项巨大的投资，但SM集团的进驻，当即加快了三江地块修复进程，正式开始修复仅200多天后，与其仅一条马路之隔的土地便陆续投入使用。在经历过一系列的投诉、举报事件之后，直到今年4月，常州外国语学校的近500学生以“血液指标异常、白细胞减少等症状”为代价，对这场备受争议的土地修复结果做了一次最具公共意味的检测。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环境修复专家告诉记者，“环保部已经明确出台土壤修复、地下水修复的标准的，要按照相关标准、规范，严格去操作，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呢?空气监测连方法都有的，怎么会没监测到呢?这就是在具体工作中有失误才会出现的情况。”他说，“这种情况不只是常州有。常州外国语学校的小孩已经出现生理反应了，说明毒性已经很厉害了才会这样。”

记者看到的一份由常州市环境科学研究院编制的《常隆(华达、常宇)公司原厂址地块污染场地土壤修复调整工程验收技术方案》中提到，常隆化工地块在清挖污染土壤过程中，按照初定清挖计划，未能达到修复效果，需要外扩或加深清挖，同时截至2015年12月，仅对三个重点污染区域进行了试挖，三个区域试挖的污染土壤暂存在堆场，还未运走。

近些年，面对城市的扩围和一些城市工厂的搬迁，如何修复被长期污染的土地已经成为重要课题。但此时，中国的土壤修复技术才起步不久，土地修复的经验各地仍在摸索。

记者采访得知，SM集团城市商业综合体的建设项目是常州市重要的招商引资项目，在2014年被列为市政府重点项目，该项目交付的前提之一是净地交付。

原标题：常州“毒地”事件调查：用500名学生去检测一块地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