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保局副局长与他的畅销小说的故事

霾来了，是当下中国最受人关注的社会话题;《霾来了》，也是最近一本畅销小说的名字。小说的作者名叫李春元，他生活在河北廊坊——我国空气污染较为严重的城市之一，他的身份是当地的环保局副局长。

《霾来了》，被一些环保官员视为“工作指导手册”，因为其中既有环保官员被问责的生动描写，更有不少与地方官员周旋的经验;而在普通读者眼里，这本书像一本兼具专业性和故事性的“防霾生活指南”。在作者李春元看来，小说更像是中国基层环保人困惑与期待的“呐喊”。

那么，这些身处中国战霾一线的环保官员们究竟在困惑什么、思考什么、期待什么呢?

有人宁愿降职，也不愿意干环保

解放周一：在不少人眼里，环保局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着大气，很威风。

李春元：哪里有那么威风，其实我们也有不少困惑。

解放周一：困惑在哪里?

李春元：主要来自多方面的不理解：发展要求踩油门，环保却要踩刹车，有些官员总觉得我们搞环保是跟他们搞发展作对;有些企业觉得环保局总让它们投钱治污，是跟企业过不去;一些群众也不理解，认为刚过上居有房、出有车、食有肉的日子，环保却要求大家少开车、节约水电油气，这是在拉低生活质量。

这些不理解就直接导致我们在监管执法的时候遭遇难题，触及谁的利益，谁都不情愿，要么硬顶，要么软拖。国家层面的环保部门是这样，基层环保人就更难了。

解放周一：您在小说中多次描写了基层环保部门遭遇的“上压下顶”的困境，压与顶是怎么来的?

李春元：“上压”一方面来自上级环保部门，我们基层执法不严、把关不严的现象要被问责;第二重压力来自地方政府，一些地方和部门还存在顾及眼前利益多、顾及长远利益少;顾及局部利益多，考虑生态保护少的情况。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监督执法就被捆住了手脚，就被打压，而这一压，又会导致一些企业对环保执法不支持、不理解，产生抵触情绪甚至抵触行为，这就是“顶”。我们夹在中间，不好受啊。

解放周一：小说中，E县原来的环保局长被县长免职后，环保局长一职就空缺了，但县长亲自出面和几位候选干部谈，却没人愿意接这个“烫手山芋”。现实情况不会这样吧?

李春元：我是2008年从部队转业到廊坊环保局担任副局长的，上任没多久，我就深深感到，这环保局长真不好当。有一次，全国地市级的环保局长在一起培训，在一场本该讨论业务的会议上，大家却相互大倒苦水。有一位外地的环保官员告诉我，他们那儿缺一个环保局长，半年多了没人上，有人宁愿调到边缘部门，甚至降职，也不愿意干环保。还有人说，环保官员头上都压着“仕途天花板”，上不去。

解放周一：今年年初，新版《环境保护法》正式施行了，这部“史上最严厉环保法”赋予了环保部门不少新的执法利器，这会给基层环保工作带来哪些改变?

李春元：过去我们是“剑重身轻”，老百姓的期待重、上级部门给的压力重，基层环保人的身子却轻，而且越到了基层，执法力量越薄弱，越需要执法的地方越没人执法。现在新版《环境保护法》实施了，有人说，我们的权力更大了，但实则是压力也更大了，但我坚信，只要有法可依，大家都依法办事，我们过去受夹板气、窝囊气的情况一定会改善，身子也会越来越有力。

你不行动，总盼着别人去行动，这怎么行呢

解放周一：不久前，环保部门公布了2014年全国空气质量最差的十个城市，您所在的廊坊位列第八。身为环保局副局长，您作何感想?

李春元：心里当然很不好受，其实这些年我们廊坊从上到下做了不少治霾的工作。去年一年，全市联动打响了“蓝天行动”大气污染防治攻坚战：上半年实施了“八大攻坚战”、夏季开展了“冬病夏治”行动、冬前开展了“五大任务”攻坚战。为了解源、削能、控煤、降尘、限车、增绿、治理工业污染和各类烟气，我们拆除了28家水泥和矿粉企业，涉及产能1747万吨;全市共淘汰燃煤锅炉782台，1201蒸吨，拆除淘汰了150多家岩棉保温、人造板粉料企业，压减燃煤27万吨……通过这一场场仗，廊坊的空气质量出现了改观，市区空气达标天数153天，达标率为41.9%，与2013年相比达标天数增加了21天，达标率提高了6个百分点;重污染天数为71天，与2013年相比减少了14天。

可是不管怎么说，在全年的污染榜单上还是出现了廊坊。既然上了榜，就说明我们做得还是不够好，还得找原因。

解放周一：形成霾的元凶究竟有哪些呢?

李春元：去年我们请清华大学和国家千人计划(海创智库)专家进行过研究论证：在廊坊，形成大气重污染的主要成因依次是：燃煤、汽车、扬尘、烧烤等各类烟气。燃煤是引发冬季雾霾的罪魁祸首，建筑工地和道路扬尘是四季污染形成之祸，汽车特别是大型柴油车的尾气排放是臭氧形成之首，垃圾焚烧和烧烤形成的危害，是形成监测设备爆表的首因。

解放周一：在廊坊的治霾实践中，最困难的环节是什么?

李春元：就拿我们的第一大污染源燃煤来说吧，冬季集中供热燃煤属于集体原因，但还有许多分散的民生燃煤，常常被大家忽视，这是最难集中治理的致霾原因之一。

分散的民生燃煤主要来自取暖、做饭、洗浴用的街头和菜市场摊点燃煤小锅炉、小炉具;私家车;各类烧烤;家庭烹饪排放的油烟;垃圾、秸秆的焚烧等。我们统计过，廊坊目前共有六十多万台炉具，政府虽然补贴配发了一万多台节能环保炉具，但深度、扩延的治理任务还相当艰巨。政府发补贴换掉了劣质煤，但还是有人在烧劣质煤，要知道一吨劣质煤比优质煤的排放量要高出几十倍。政府下了很大的决心，但劣质煤的来源渠道暂时还很难控制住。

你看，这里面牵涉到政策问题、资金问题，更重要的是让老百姓思想转弯的问题，归根到底还是人的工作难做。

解放周一：霾的治理牵涉到政府、环保部门、企业和老百姓，可以说是社会的方方面面，您觉得哪方面的作用最重要?

李春元：治霾是一场攻坚战、持久战、科学战，需要全民齐心协力，当然主要还是要靠政府、环保部门尽职尽责地主导这场战斗。

我觉得，政府和企业要“连心治霾”。“连心”一要靠法律的力量，大家一起严格贯彻新《环境保护法》，依法办事;二要寻找共同的利益，政府治好霾是为了赢得人民群众的拥护，企业治好霾是为了赢得市场，说到底都是为了老百姓，两者的利益是共通的;三是大家都要讲点良心，明知霾是害人的，是影响健康的，你不行动，总盼着别人去行动，这怎么行呢?

究竟是我污染了你，还是你污染了我，分得清吗

解放周一：空气是流动的，霾来了，谁也不可能独善其身，对于区域联动治霾，您有哪些见解?

李春元：这个问题很重要，我们这些处于重污染地区的京津冀城市，究竟是我污染了你，还是你污染了我，分得清吗?分不清。所以治霾必须区域联动。

我们与北京、天津这样的大城市相比体量虽小，但我们是全国离北京最近的地级市，防霾治霾的任务很艰巨。目前我们已与北京市实现了重污染天气预警、联防联治和应急资源共享。北京市的相关单位也积极主动协助廊坊的工作，一些联防联控的机制已经建立起来了。

当然，区域联防联控，这个话好说，但当我们的自身利益和他人利益发生矛盾，需要取舍、抉择的时候，能否真能有所作为，很关键。能不能跳出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在担风险之外牺牲一些自己可以牺牲的利益，还需要在现实中接受检验。

解放周一：去年北京召开APEC会议期间，媒体报道说您提了个口号，让老百姓要“少吃炒菜，多吃拌菜”，这话引发了不小的争议。

李春元：这句话不是我的原话，那是北京APEC会议期间，一位网友的提议，被一些媒体断章取义后，莫名其妙就成了我的“名言”，还有人因此给我起了一个“拌菜局长”的外号。我还记得，崔永元看到这条消息后就在网上把我“挤兑”了一番。这次我带着我的小说来上海录制他的《东方眼》节目时，他还主动提了这事儿，弄清楚不是我说的，还向我表达了歉意。其实我一点儿不在意，不过，我还是想说一句，当雾霾来袭的时候，一个燃烧劣质煤的炉子、一个烧烤摊，甚至一根烟，汇集起来都会雪上加霜。所以，每个人都可以，也应该为治霾尽一份自己的力量，减少排放就是珍惜我们自己的健康和生命。

“雾霾都已经这样了，必须动点真格，来点儿实的了，玩那些虚头巴脑的，说那些官话哪儿行!都少说点官话，多办点实事，霾就有希望早一天消失。”

与李春元的对话从晚上八点半一直进行到午夜。那天，他恰好来上海录制节目谈治霾。已经谈了一整天环保话题的他，依然兴致勃勃。

第二天一早8点，他在北上的列车上又打来电话，告诉记者，昨晚还有些话没讲完。

李春元坦言，出了书，出了名之后，前所未有的压力也随之而来，但这个当兵出身的基层环保干部身上一直保有着一种无畏——写书，他不怕得罪人;书火了，他也不怕被质疑。“我写书不求别的，只是为了在有限的时间之内把我的工作做好，起码要对得起我拿的这份工资。我也跟我的领导说了，在退休之前，我就要在环保局的这个位置上干下去，我哪儿都不去，也不要给我评什么先进，我不求这个。”

这位基层环保人对事业的热爱溢于言表。他说，自己既然进了环保这个门，就要在这里出点彩;既然动了笔，就要替环保人说些真话，要替环保呼吁。就在几天前，他发来短信：《霾来了》即将再版。而今后，他还打算写环保小说三部曲。

全国“两会”开幕的第一天，李春元发来短信“报喜”：廊坊今天的空气质量优，位居全国前列。

原标题：霾来了，我们必须动点 真格的